喉咙里还残留着昨夜劣质麦酒的灼烧感,脑袋里则像塞了一团浸水的羊毛。他撑起身,目光掠过粗糙的木桌,然后定住了。

桌上摆得满满当当。

左边,是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手铳,黄铜件擦得锃亮,枪管泛着冷硬的蓝光,旁边规整地码放着一小堆火药和铅弹。一看便知是军中老手的手笔,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对效率和死亡的精准理解。

中间,是一只怀表。古旧的银壳被细心打磨过,露出底下温润的包浆,玻璃表蒙一丝划痕也无。它安静地躺在那里,齿轮咬合的滴答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,像某种无情的催促。这是老钟表匠的活儿,他总能让停滞的时间重新流淌。

右边,是一件深灰色的斗篷。肩线处曾经撕裂的地方,被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针脚细细密密地缝合,呢料上的污渍也被精心清理过,只留下水洗后略显发硬的痕迹。除了那个以缝纫代言语、终日沉默的女人,没人能做得这样妥帖。

还有别的。一柄开了刃的短刀,皮鞘是新的;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干粮;甚至还有一张粗略绘制的地图,某条通往城堡外围小径的路线被特意加粗。

它们就那样静静地陈列在晨光熹微中,像祭坛上的供品。没有字条,没有解释,更没有一张面孔停留在他这陋室,等待着观看接下来的“演出”。但这一切已经足够。这些物件,每一件都带着它主人清晰的指纹、呼吸和意愿,无声地汇成一股冰冷的洪流,挤压着这间小屋的空气。

他坐着,一动不动。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斗篷内里那处加固的针脚,细腻得让人心头发涩。他们每一个人,都用自己的方式,“帮助”着我。他们贡献出技能,贡献出物资,贡献出那种心照不宣的鼓励,却唯独不贡献自己的手,不沾上一滴即将溅出的血。

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砸进心里:倘若我现在放弃,算不算是对他们所有人的一种复仇?

这念头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。他们期待着一场审判,一场用仇人鲜血写就的戏剧。而我若抽身离去,这满桌的精心的“馈赠”便会瞬间沦为笑柄,他们的沉默同盟将在尴尬和失望中瓦解。背叛他们,似乎比背叛我那血海深仇,更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。

可……他究竟为什么要站在这里?

父亲的尸体,母亲绝望的哭喊,家园焚毁时的浓烟……这些画面曾经像烧红的烙铁印在我的灵魂上。复仇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支柱。但此刻,当工具齐备,道路清晰,那燃烧的恨意底下,却露出了一片冰冷的虚空。

假若,我并不是真心想要走这条路了呢?

假若,那复仇的火焰,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流亡和这些人的“关怀”下,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真心的热量?我接受的,或许只是他们汇聚起来的那股气势,那种不容置疑的“你应该去”,那种被需要、被赋予使命的错觉。

如果真是这样……

那么,要复仇的,究竟是谁?

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桌面。手铳的主人,那个退役的老兵,他信奉秩序,信奉以牙还牙的古老法则,认为我的仇人玷污了他所理解的公正。修表的老人,他迷恋精密与掌控,我的仇人的存在,就像一枚闯入他有序世界的错误齿轮,必须被拨正,或者剔除。缝补斗篷的女人,她活在悲伤与失去里,我的复仇,是她投射自身痛苦的一个影子,是她的又一次哀悼。

他们相信人性本恶,世界需要血的清洗。而我呢?我曾被教导要以善意立誓,即便在黑暗降临时,心底也曾有过微弱的、对宽恕的渴望。我们的立场本就不同,意图各异,只是我复仇的目标,恰好顺应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不满。

这算什么样的合作?

一群各怀心思的人,将他们的意志、他们的理念、他们未竟的渴望,像赌注一样押在我这个“复仇者”的身上。他们提供工具,我提供行动和……灵魂的代价。此等虚妄的联结,到底是为了何人的努力?

而对那个即将死在我手上的人——那个确然有罪的合作者——的复仇,又是否能以这群人各自持有的、混杂不堪的理念为其正名?用这被赋予的、或许已不属于我自己的恨意,去行使杀戮,还能称之为纯洁吗?

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心脏,越收越紧。

他伸出手,拿起那把沉甸甸的手铳。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直刺骨髓。指腹摩挲过击锤,感受着那蓄势待发的微小弧度。然后,是那块怀表,它在掌心散发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恒温。滴答,滴答,像在为我生命最后的平静时光倒数。

最后,他拎起那件斗篷。它很厚实,能抵御夜间的寒风,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掩身形,以及可能溅上的血迹。它是体贴的,也是共犯的证明。

他将它们一件件穿戴、收拾好。手铳插在腰后,怀表放入内袋,斗篷系上肩头。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确定,仿佛这身体自有其意志,不再需要我那充满疑虑的头脑来指挥。

推开门,外面是灰蒙蒙的黎明前的最黑暗。寒气扑面而来。

他迈步走入黑暗中,脚步异常沉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