键盘上,我第十次删掉了“他按下了烤面包机的按钮”后面的句子。怎么写?是“随着一声沉闷的机械呜咽”,还是“烤面包机像垂死的宇宙怪兽般发出了震颤”?前者太文艺,后者……好吧,后者可能更接近真相,尤其当这台老掉牙的烤面包机属于一位刚抵达地球、对二十一世纪厨具充满敬畏(以及恐惧)的泽塔-雷塔利星大使时。
我的编辑,老马,他的耐心大概比这台烤面包机的预期寿命还要短。他的邮件像追魂令一样躺在邮箱最上方:“阿哲!稿子!五千字极限!聚焦第一次接触的宏大场面!别在无关紧要的日常上浪费笔墨!读者不想知道外星人用什么牌子的牙膏!”
我叹了口气,目光从屏幕移到窗外。聚焦宏大场面?他们懂什么?真正的戏剧性,就藏在这该死的日常细节里。比如这位名叫格拉克-托的星际外交官,此刻正穿着丝质睡袍,严阵以待地面对着流理台上这台闪烁着镀铬冷光的、人类文明的“尖端科技产物”。他额头上的触角因紧张而微微颤抖,细长的手指悬在那个写着“启动”的、意义不明的按钮上方。对他来说,这玩意儿可能比死星的结构还复杂。我敲下:“格拉克-托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那个决定他早餐命运的按钮。烤面包机内部的加热元件开始发出一种只有他泽塔-雷塔利星人才能感知到的、类似于微型恒星衰变的低频嗡嗡声……”
电话响了。是老马。
“阿哲!”他的声音即使在听筒里也具备某种物理上的冲击力,“稿子呢?!”
“马上,老马,正在关键处。”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创作的激情,“外星大使正在与烤面包机进行第一次亲密接触,这是两种文明最原初的碰撞……”
“谁在乎**的烤面包机!”老马的咆哮震得话筒嗡嗡作响,“我要的是星际议会!是能量武器对峙!是关乎人类存亡的谈判桌!不是你家厨房家电使用指南!”
“但这是伏笔!必要的铺垫!”我据理力争,感觉自己在捍卫文学的纯洁性,“这暗示了他们种族对能量操控的精细感知,以及他们可能利用类似DNA剪裁的技术来合成食物,这为后面……”
“后面他就是吃出一朵花来也给我删掉!”老马打断我,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的世界观,在一张便条纸上展开就足够了!读者没耐心看你用三千字描写一个外星人怎么烤糊他的面包片!立刻,马上,给我进入正题——大使的飞行器降落在联合国广场!现在!删掉那些废话!”
我握着话筒,感觉像握着一块冰冷的陨石。妥协,又是妥协。艺术的完整性向篇幅和所谓的“读者耐心”低头。我痛苦地移动鼠标,选中了那三千字——包括格拉克-托如何误读了烤面包机说明书上的象形文字,如何被突然弹起的、焦黑的面包片吓得触角笔直,以及他最终决定动用随身携带的分子食物合成器,制造出一罐散发着奇异磷光的、据说是他们星球传统风味的“类浆果涂抹物”……我按下了删除键。屏幕瞬间空了一大块,像被挖走了一块灵魂。
第二天,我顶着黑眼圈,把删改后“干净利落”、“直奔主题”的稿子发给了老马。他回了个“这就对了嘛”的表情包。我瘫在椅子上,想着我那被牺牲掉的烤面包机和那罐神秘的果酱,内心充满了为五斗米折腰的悲凉。
为了抚慰受伤的心灵,我决定出门买杯咖啡,顺便买份报纸——老派习惯。
在报摊,头版头条的巨大黑体字像一记重拳,狠狠砸在了我的视网膜上:
《因早餐文化误解,泽塔-雷塔利星际舰队对地球宣战!》
我手一抖,咖啡差点泼在自己身上。哆嗦着抓起报纸,快速扫过正文:
“……据悉,冲突直接导火索源于昨日抵达地球的泽塔-雷塔利星大使格拉克-托先生。据不愿透露姓名的使馆工作人员称,大使在初次体验地球早餐文化时,遭遇了‘不可接受的侮辱性对待’。大使精心准备的、代表其母星最高饮食文明成就的‘灵光浆果酱’,被人类方提供的、一种名为‘烤面包机’的原始加热装置所产出的、‘充满焦糊与失败能量印记’的食物载体所玷污……泽塔-雷塔利星最高议会认为,此举是对其整个种族文化传统和生命能量的蓄意蔑视……勒令地球在24小时内交出‘烤面包机罪魁祸首’并正式道歉,否则将启动净化程序……”
我站在报摊前,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,街角面包店传来刚出炉面包的香气,一切日常得可怕。而我,宇宙中可能是唯一一个预见到这场灾难的人,因为篇幅限制,亲手阉割了拯救世界的关键。
手里那份报纸的头版,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的味道,熏得我眼睛发酸。
老马的电话又响了,这次听起来带着哭腔:“阿哲!那稿子!那果酱!你之前写了的,对不对?快!把那三千字给我找回来!不,五千字!一万字也行!详细写!写那台该死的烤面包机是什么牌子,旋钮有几个档位!写那果酱具体什么颜色,闻起来像什么!快啊!”
我看着街上熙熙攘攘、对即将降临的星际毁灭一无所知的人群,慢悠悠地,带着一丝混合了荒谬与悲愤的平静,对着话筒说:
“谁在乎**的烤面包机是什么牌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