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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 年 2 月:述情障碍

假如 —— 我是说假如 —— 述情障碍 (Alexithymia) 这种症状出现在我身上。

未战先败

这时候你来劝说我,希望我能多表达内心的感受。我却无法做到。我会首先找点借口搪塞你,比如说 —— 知道事情背后的真相于你无益,而对你有所欺瞒又于我无益,因此,我选择保持沉默,因为这样绝对是不会出错的。

但倘你继续追问我,质问我为何要逃避问题,我会告诉你,我不知道。我很擅长用借口来掩盖逻辑的空白,因此我会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。我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,除非你能够挑明其对你的重要性,否则我只会将其置之不理。

“是的,我只会敷衍你,”我会这样告诉你,“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。更准确地说,我不知道答案,只是因为我不需要知道。除非你以有利于自己的理由来说服我去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
“而且我的理性告诉你,我们之间仍将重复以上的对话。你能选择的最理智的解决方案,就是放弃与这个问题纠缠到底;但倘若你真的有心说服我,我亦不会拒绝你的努力。”

无话可说

于是你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你将“你”与“我”这两个概念的利害联系起来,组成一个非亲密共同体。你说,因为我们是朋友啊,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分享彼此的感受。

但事实真的如此吗?我思考了一下,恐怕至少不能算全错。你我之间分享生活日常的行为,实质隐含了一种互相关心的意味。但这并非无条件的情感交换,而是一种基于互惠原则的社会交往。因此,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义务分享彼此的感受。

回到当下,我肯定得继续否定你的观点。我会告诉你,我不需要你的关心、帮助、支持,因为我可以自己解决问题。

你开始忖度这种关系的本质、怀疑自己的判断、质问自己的动机。不过你马上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反驳理由,你无法解决问题。你自己一个人甚至无法找出问题在哪里,更别说解决了。

…… 或许没错,但你这样进攻的话,容易陷入循环论证。我先前已经提到,我不需要知道问题的答案,而如果你仍然在将问题合理化,我们根本无法继续交谈 —— 恰如二维生物无法切身地理解三维空间,我无法去跟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问题辩论。

因此轮到我 —— 你的朋友 —— 问你了:你觉得你作为我的朋友,应当与我维持怎样的关系?

朋友关系是一种十分模糊的社会关系。“机械团结”的现代变体和作为“镜中我”的自我延伸,都可以称为朋友。这种非功利性的情感支持构成社会黏合剂,使得关心行为成为维持社会网络稳定的无意识策略;而通过情绪共鸣达成符号意义的共享,形成互动仪式链中的情感能量积累。因此,你关心我,本质是以“帮助我”这种行为背后的符号意义为基础的,以之为乐、以之为荣。

我当然对这些社会学与哲学的讨论不感兴趣。但我需要你明确告诉我,你为何要关心我。

我想要听到你亲口对我说 ——

不容拒绝

你将我融入了“关怀圈层”,将情感回应视为道德本能,以“为他者负责”的伦理姿态来回答我的问题。你认为,关心朋友是一种道德责任,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和关爱。

但很可惜,你的答案并不是我想要的。我不需要你的道德责任,我需要你的真实感受。

这个答案,必须以“你”作主语。在我心里只能上演以自己作为主角的戏剧,我不可能去揣测他人的心思。或者哪怕说,即使我能够推理出你的考量,我也没有权利去为了顾及你的感受而去做出决定 —— 这只是对你的不尊重。这种道理对你来说也同样适用。

因此,我要求你再次回答我的问题。

这次你的答案是,“因为我在乎你。”

很好。

无解死结

但是我将继续拒绝你的答案。请理解 —— 你马上就会理解,我并非要拒绝你在我生活中的存在,而是更加单纯地不能与你的回答前往同一个方向。

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。

为什么?说实话直到刚才我也不清楚,但想要用语言解释却很简单。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,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应。

你感到筋疲力尽。“你”与“我”之间的主体间承认关系断裂了。你再次拷问自己的本意,是否在进行主体性的侵犯。

社会学上的承认可以分为三种维度:情感支持(爱)、权利尊重(法)、价值认同(团结)。

你认为关心朋友是一种道德责任,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和关爱。你从“帮助我”这一过程中获得了道德满足感。

你是否为了情感支持而关心我?否定,因为我已经通过拒绝你的好意来堵死了这条道路。

你是否为了权利尊重而关心我?否定,因为权利性的尊重即非自发的基于道德良俗和法律规范的行为。

你是否为了价值认同而关心我?想要从承认的人际关系中获得价值认同,相当于将自己的存在价值化。因此这是最接近的答案。

现在答案已经明确,但倘若说你已经无法从我这里获得情绪价值呢?你是否会继续关心我?

在人际关系中,如果一方无法回应,另一方自然失去了以团结为目的的价值认同。此时如果单方面的关心仍然持续,就会变成一种基于爱的情感勒索。

所以到头来,人际关系的本质是互动。如果互动不成立,关系就会瓦解。

急转直下

你自然无法接受这种答案。你最后问了我一句,要不要晚上一起吃饭。

我姑且答应了。因为我也没有理由拒绝,而且心情也实在算不上太差。

你可能觉得这种关系短时间内无法回到“本真共在”的状态,因为他者不可化约的异质性摧毁了你的期待。但这并不是坏事,也不见得非要立即着手解决。

“他者”不可化约为“他我”也非“自我”。与人交游将“自我”之间的自说自话转变为主体之间的对话和交往,让人权不再能被自我充分认识,而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和交往中不断生成。

“牵挂”和“放任”分别对应了“同化”和“异化”两种极端;极端的“同化”会导致主体性的侵犯,而极端的“异化”则会导致人际关系的瓦解。因此,在这两端之间,人权观念的冲突是种必然:

  • 他性无法被彻底把握和认识,以“自我”揣测“他者”的存在,总是处于完全异质的领域;
  • “自我”在逻辑和价值上并不优先于“非我”;
  • “自我”的意义是由“他者”提供的,“自我”是永远追随“他者”的一位老师。

因此,仅仅靠承认“他者”的存在并不能够达成有效的人权批判。真正的他者是无法被把握的,被认识、被掌握、被同一了的他者不过是“他人”,不可能是“他者”。他者将在同者面前永远保持神秘性,永远保持新鲜,永远充当同者的知识来源。

而今,以我的理解,你在试图基于你的道德责任来同化我,将我视为“他我”来解决问题。但可惜的是,问题偏偏不出在这里。作为整个故事的开端、行为的底层逻辑、情感的根源,是我无法表现自己的感受。因此,你的道德责任直接无法得到实现;而如果你想要成功地以“他者”来解释我,你必须接受我是无法被把握的,放弃对我、我的感受的掌控权。

别开生面

傍晚时分,我们来到地铁站旁的一家家庭餐厅。顺便一提,选择这里的原因有两个,其一是真的很实惠,其二是这一带原本是城市最东缘的村落,因此这里的餐厅很少需要排队。

—— 我们本来是这样想的,但实际上周六晚上的客流还是远超我们的预期。在等待的过程中,你跟我讲述了一个朋友的往事,我听得津津有味。


这位朋友 —— 我们称之为“他” —— 失去了一位挚爱。

不,这当然不是说她去世了。她也没有在生活中离开他。他只是失去了和她一起骑车上学时的飒爽秋风。

更加准确地说是,他曾经拒绝了她。他希望能够以平等的关系构筑生活的大厦,因此无法接受入赘;他决定自己去打拼一番,直到有一天能够与她站在同一高度。

但现实却似乎并不如他所愿,他越发觉得自己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直到她有一天告诉他,她决定去北美生活;他希望她能够等等他,却被无声地拒绝了。

失之又失。人可以三次失去同一样事物,

  • 第一次是事实性的失去,黑纸白字的拒绝原因让生活的惯性戛然而止;
  • 第二次是权利性的破灭,被抹去的合理性让固有的期待变得荒谬;
  • 第三次是价值性的消逝,事物的本质都变得模糊,以至于再次捡起它时也不会再有意义。

于是在这之后,曾经的生活细节被彻底埋葬,如同一场梦醒之后的遗忘。

有朝一日

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炸鸡,附加的薯条和沙拉也一并送上。

在听这个故事的过程中,我内心产生了一些阴暗的想法,不禁笑了出来,随后又因为自己的无礼而感到愧疚。

我打开手机浏览器,进行一场赛博冒险。键入关键词,点开搜索结果,第一个就是他的推特。我到刚才都不知道为何不同的故事会紧密地连结起来,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,但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。

因为生活就在那里、故事就在那里。有一点不一样的是 —— 哪怕故事以悲剧收场,生活也会继续。生活碎片仍然在被连续不断地记录,为人生轨迹写下注解,直到有一天,我们从后向前看去,发现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串成一条线。

后来,我们将这种戏剧张力称为悲剧;有别于生活戏剧的是,悲剧是由我们自己编写的。

—— 但在此之前的每一天,并不能够被称为悲剧;而在故事结束之后,生活将开启意想不到的新篇章。

你看着我,问道,

“哎,你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?”

再起新篇

剧透警告

本文运用了叙述性诡计。

具体来说,由于本文使用第二人称叙述,因此“直接引用”和“间接引用”的句子在文字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,但所要表达的意思却完全相反。

至于这种设计有何用意,留给读者自行解读。